看著眼前的他，舉起有些皺摺粗糙的雙手，顫抖地放在鋼琴上、憋著氣不敢順暢呼吸、身體僵直不敢隨意擺動，小心翼翼彈奏著每一顆音符，一點小失誤便皺起眉頭，瞬間陷入很深的懊惱自責，好不容易旋律走到終止線，才聽見他大大鬆了一口氣。
「你，很緊張嗎？」我開口，打破冰凍的空氣。
他笑了，呼吸也變得正常了。
我是鋼琴老師，我發現成人學生面對鋼琴課，態度都非常認真，但認真的背後，也藏著很深的緊張。學生像個木偶，被焦慮操控著，手指沈重無法靈活移動、身體僵硬無法自由律動，他彈奏的音符失去靈魂，不再是音樂，只是高低排列的聲響。緊張，迫使學生無法在上課時或舞台上好好展現自己。
學生總是在彈完後，急忙向我解釋：「我在家裡練得很好的！」挫折感一次又一次打擊著他們的信心，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認真？
我從不質疑他們的努力，相反地我心疼他們的用力，因為我也是一個在台上極度容易緊張、焦慮的人。就算我努力的深呼吸、努力跟自己喊話，我猶如石化的身體總是提醒著我，其實我很緊張，我並沒有戰勝它。
舞台上，即使對樂曲已十分熟悉，雙手可以展開自動化彈奏模式，但腦子卻不斷地在評論我正在彈奏的鋼琴、抱怨橘黃色的燈光讓我看不清楚鍵盤、不滿台下窸窸窣窣的聲音讓我分神。忙碌的大腦讓我聽不見自己彈奏的聲音。
我不斷逃避正在演奏的自己，不停找尋演出失敗的藉口，掩飾並合理化那不夠專注的自己。
這樣的自己，曾讓我沮喪了好幾年。直到某天，我參與國際大師的演奏會，享受演奏家營造的氛圍，注視著他的舉手投足，欣賞著他坐在鋼琴前大器的樣貌，心情也跟著不同風格的音樂而轉變。樂曲接近結尾時，看著演奏家的雙手高高舉起，正準備落在鋼琴的高音處，做一個完美的結束，手輕柔地放到鍵盤的那一刻，鋼琴竟然「沒有」發出任何聲音，全場觀眾瞠目結舌、屏息以待，此時，演奏家卻俏皮地補上最後一個音，化解了危機，得到如雷的掌聲及歡笑。
此刻的我，終於懂了。
原來音樂不是完美才動人，而是動人才完美。
再次上舞台，我開始感受指尖下流動的音符，聽見聲音的敲擊縈繞空氣之中，時而濃郁，時而稀疏。我主宰一個空間的氛圍，為它染上不同的色彩、為它注入不同的氣味。當我專注在樂曲每一個音符的瞬間、每一個段落的轉變時，令人恐懼的緊張，似乎躲遠了。
有人問我，成人學鋼琴我會怎麼鼓勵他們？
「人生很短，就做自己想做的事。」是我唯一想說的話。
我跟他們說：「工作了好幾年，終於下定決心實現自己曾經的夢想，這已經是多麽勇敢的事。縱使途中有些阻礙，可以減速，小心的通行。覺得疲累時，就回到夢想的初心，想像被琴聲擁抱、包圍，享受那一刻最單純的美好。當你再次感到心滿意足，你就能繼續笑著帶著夢想前行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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